水龙吟03
玖姝盯着寺门看了很久,池云还没有归来。
她在院中拾起几片漂亮的银杏叶,逗弄摇篮里的凤凤。一旁的老方丈正与唐俪辞对弈,棋局上黑白交错,杀机四伏。
“昨日那一招音杀,铿锵有力,看来施主的伤势已无大碍。”
老方丈落下一子,“不过若要续命,还是少动武为妙。”
唐俪辞腰腹间确实有伤,经常会疼痛,玖姝是知道的,听见这话她担忧地看了他一眼。
“这半年施主在此养病,无人来找,施主也从未离寺,可这红尘俗世,依旧会沾上身来啊。”老方丈意味深长地说。
“方丈是嫌弃唐某,昨日带来麻烦?”唐俪辞笑着反问。
方丈呵呵一笑:“施主带来的不是麻烦,池施主在寺里偷吃鸡肉才叫麻烦。”
玖姝闻言,忍不住轻笑出声。池云就像只活泼的小狗狗,在这清规戒律的寺庙里确实拘束得很。
“施主带来的是因果。”方丈语气忽然严肃。
唐俪辞执子的手微微一顿:“方丈,什么才是因果?”
“做者为因,受者为果。”
郝家灭门,并非他亲手所为,他不是“因”;直接承受悲剧的是郝家,他也不是“果”。
唐俪辞继续追问:“若有人因我而杀人,有无辜者因我受害,这算不算我的因果?”
玖姝心想,唐俪辞其实心怀慈悲,他大概已经察觉到郝家之事与他有关,所以想知道这份因果是否该由他承担。
老和尚缓缓道:“这要看他是否知情,又是否尝试阻止。”
郝家遭难,唐俪辞并不知情,自然也谈不上阻止,因此这件事不算他的因果。
唐俪辞却想,柳眼将他牵扯其中,继续因为他而杀人。往后的事,若想了却因果,就必须出手阻止。
“如果我出手阻止,却导致更多人丧生,这还算不算慈悲?”
方丈以一句禅语回应:“风吹屋上瓦,瓦落破我头,我不怨此瓦,此瓦不自由。”
玖姝若有所思。方丈说得对,即便阻止的过程中有人死去,也不是阿俪的过错,他不该为此自责,因为那并非他的本意。
唐俪辞似乎也想通了,他应该去阻止,不必因担忧更多伤亡而却步。玖姝望着他,二人目光交汇。
就在这时,院中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。玖姝下意识地转身躲到唐俪辞身后。来人身法诡异,轻功竟不在池云之下。
那人递给唐俪辞一封信和一个木盒,言语轻佻,临走前还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躲在他身后的玖姝。
唐俪辞打开木盒,里面是一支断裂的玉笛。
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,有哀痛,有追忆,还有一丝愤怒。断裂的笛身划破了他的手指,他却浑然未觉。
玖姝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指,方丈关切地问:“疼吗?”
唐俪辞淡淡道:“像我这样的人,怎么会疼呢?”说着,他却下意识地捂住了腰腹。
他的身体拥有极不正常的自愈能力,这件事他从未瞒着他们。
池云或许粗心大意不曾察觉,但玖姝早就知道了。她当时暗下决心,一定要好好看着唐俪辞,若是被外人知道他有这样的体质,肯定会被抓去实验解刨的。
实验?解刨?这些古怪的词语又一次闪过她的脑海。她蹙了蹙眉,努力回想,却什么也记不起来。
唐俪辞看着她担忧的神情,人不被珍视的时候还好,一旦被珍视了,反而会心软。
方丈将这一切看在眼里,开口道:“女施主红颜恰似琉璃盏,晶莹虽好却易引痴儿攀折,当以谨慎为盾,护持身心安宁。”
玖姝正要谢过方丈提醒,唐俪辞却已先开口:“方丈多虑了。”他声音平静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,“有我在,无人能动她分毫。”
“唐某先去看看阿谁姑娘,小姝,你随我一起吧。”
“好呀。”玖姝应声,习惯性地牵着他的袖口。
两人走到阿谁暂居的厢房门口,唐俪辞曲指在门上轻叩两声。
“二位请进。”阿谁的声音传来。
推门而入,只见阿谁手中拿着一个未完的荷包,针脚细密,正绣着“凤凤”二字。
玖姝瞧见了,心中赞叹道,她自己是决计做不来这等精细活的,连穿针引线都笨拙,在这方面,怕是连池云都比她强些。
“姑娘刚从牢笼脱身,便有闲情逸致,摆弄这些小玩意儿。”
玖姝抬眸看了唐俪辞一眼,总觉得他这话看似随意,内里却藏着深意。
阿谁低下头,轻声道:“今日见到凤凤,心生喜爱。加之近日经历跌宕,心中难安,便想寻些事情,分散心神。”她言语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。
凤凤确实很可爱,玖姝心中赞同。
“阿谁此举逾矩了,还望唐公子和……夫人莫怪。”她说着,悄悄抬眼看了玖姝一下。
玖姝连忙摆手,“没有夫人。”唐俪辞接道,语气果决,“她并非内子。至于凤凤,”他目光扫过那只荷包,“不过是我随手捡来的。”
他既未承认玖姝的身份,也未曾向阿谁介绍她,仿佛她是谁、与自己何等关系,皆是无需向外人道及的私密,更或者是……旁人根本不配知晓、无需记住她的名姓。
“况且,夫妻?”唐俪辞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,“至亲至疏,莫过于夫妻。看似亲密无间,实则隔山望海,不过是世间最不可靠的盟约之一。”
阿谁闻言,沉默片刻,“但唐公子,你还是给他起了名字。有了名字,便有了羁绊,再非随手可弃之物了。”
这话仿佛触动了什么,唐俪辞的眼神有瞬间的飘远,他曾学着记忆中师兄方周的模样,收养凤凤,试图以此体会常人的情感,后来,他又捡到了玖姝,甚至冠之以自己的姓氏。
可内心深处,他清楚的知道,玖姝与凤凤是不同的,与他当年被方周收留更是截然不同。
但究竟何处不同?他尚未能完全厘清。
阿谁转向玖姝,感激地道谢:“之前多谢姑娘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不知该如何称呼。”
玖姝看着她,语气自然而真诚:“不用唤我姑娘,我叫唐玖姝。叫我全名,或者玖姝、小姝都可以,”她微微歪头,试着唤出对方的名字,那声音软糯,“阿谁。”
她的世界简单直白,除开基本的礼貌,她大多时候都喊不惯公子姑娘那些。
就像在得知他的名字是“唐俪辞”后,便直接唤他“阿俪”。在玖姝看来,他的名字取得这样好听,不就是为了让人呼唤的吗?
她唤“阿谁”时,目光澄澈,那份不谙世事的懵懂与纯净,反而有种动人心魄的力量。
阿谁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,听着那柔和的嗓音念出自己的名字,心头莫名一跳,竟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。
唐俪辞适时开口,打断了这微妙的氛围,他的目光重新落在阿谁身上,带着审视:“你令唐某疑惑。你身处此局中心,却表现得对周遭一切,一无所知。”
“我?”阿谁抬起头,脸上是真切的困惑与茫然。
接下来的几句对话,唐俪辞言语间机锋暗藏,步步试探。
玖姝在一旁安静听着,愈发确信,唐俪辞是在用话语敲打、试探着着阿谁什么。
唐俪辞问完,似乎已得到想要的答案,不再多言,自然地牵起玖姝的手,便要离开。
身后,阿谁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的急切:“唐公子说我是他人的棋子,可我又做错了什么,要当这弃子……若我真是一枚弃子,那公子在此局中,又扮演着怎样的身份呢?”
她见唐俪辞脚步未停,情急之下,目光落在被他牵着的玖姝身上,脱口而出:“那唐姑娘……小……小姝呢?她又是什么?”
听到她提及玖姝,唐俪辞的脚步,终于停了下来,“她暂且还轮不到姑娘你过问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