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3章 归葬与丰碑
意识如同沉在冰冷的海底,挣扎着向上浮升。
剧烈的头痛和胸腔里那股火烧火燎的灼痛感,将江云从深沉的昏迷中强行拉扯出来。
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,视线先是模糊一片,随即,便被远处那冲天而起的橘红色火光所占据。
那火光并非晨曦,而是在夜色中疯狂跳跃、舔舐着黑暗的烈焰。
无数堆篝火在远方的旷野上连成一片,扭曲的空气让星光都显得黯淡。
即使隔着相当的距离,一股混合着脂肪燃烧的焦臭和某种更难以形容的、蛋白质烧焦的恶心气味,依旧随着夜风隐隐传来,刺激着他的鼻腔。
那是焚尸的火光。
堆积如山的倭寇尸体,正在被付之一炬。
“太白兄,你醒了?!”守在榻边的王世文立刻察觉到动静,连忙俯身,脸上写满了担忧与疲惫,“军医!快叫军医!”
江云挣扎着想坐起来,却觉得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,尤其是胸口,闷得厉害。
他摆了摆手,声音沙哑干涩得像破风箱:“不用……我没事。”
他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窗外的火光,仿佛能穿透夜幕,看到那炼狱般的景象。“那是……在烧……”
王世文神色一黯,低声道:“是……倭寇的尸体太多了,堆积如山,天气渐热,恐生大疫。”
“我让人拖到远处山谷集中焚烧……只是,数量实在……”他没有说下去,但那映红半边天的火光已经说明了一切。
江云沉默了片刻,昏迷前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——
震耳欲聋的炮火,连绵不绝的枪声,盾牌破碎的脆响,血肉横飞的白刃战,士兵们声嘶力竭的呐喊,还有……
石头在他面前倒下时,那决绝而涣散的眼神……
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,让他呼吸都为之一滞。
他闭上眼,深吸了几口带着焦臭味的空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
“我们……还剩多少人?”他问,声音低沉。
王世文报出了一个数字,一个让江云心头发沉的数字。
出发时的一万两千精锐,经历金山血战,能够站在这里的,已不足三千,而且几乎人人带伤。
这还不包括之前零星战斗和冷箭造成的减员。
“石头……和其他阵亡弟兄的遗体……”江云的声音有些颤抖。
“都收敛好了。”
王世文的语气带着深深的哀恸,“按照您的吩咐,能找到的,都尽量找全了,用干净的布裹好……
现在,弟兄们正在……正在把他们抬上船。”
江云掀开身上不知谁给他盖上的薄毯,强撑着站起身,走到临时营帐的门口。王世文想扶他,被他轻轻推开。
帐外的景象,比那远方的焚尸火光更让他心头沉重。
没有胜利后的欢呼,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。
幸存的水师将士们,默默地、两人一组或四人一队,抬着一具具用白色帆布仔细包裹的遗体,步履沉重地走向停泊在港口的战船。
没有人说话,只有沉重的脚步声、粗重的喘息声,以及偶尔压抑不住的、低低的啜泣声在夜风中飘散。
火把的光芒跳跃着,映照着一张张沾满血污、疲惫而悲伤的年轻脸庞。
留守港口的三千水师将士也加入了进来,他们默默地接过同胞手中的担架,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逝者的安眠。
整个港口,笼罩在一片巨大的、无声的悲恸之中。
江云就那样静静地站着,看着一具具遗体被抬上他曾率领他们劈波斩浪的战舰。
海风吹动他散乱的发梢,带来刺骨的寒意。
他知道,作为主帅,他必须接受这种残酷。
慈不掌兵,从他决定跨海东征的那一刻起,就注定要有人流血牺牲。
可理智上的明白,并不能减轻情感上的万分之一的痛苦。
石头那孩子,是他带出来的,机灵、忠诚,他答应过要带他亲眼看到倭寇覆灭,为他父母报仇……可现在……
他紧紧攥住了拳头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用肉体的疼痛来对抗内心的撕裂。
第二天,天色灰蒙蒙的,如同幸存者们的心情。
江云站在经过简单修补的“定远舰”舰首,下达了返航的命令。
他留下了三千状态相对较好的将士,以及战船上几乎所有的剩余弹药和大部分给养。
由一名沉稳的副将统领,固守金山银山区域,等待朝廷后续派来的接收军队和矿工。
他知道,这片浸满鲜血的土地,暂时稳住了,但真正的消化和统治,才刚刚开始。
庞大的舰队再次启航,但这一次,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。
战舰吃水颇深,因为底舱里,装载的不再是货物,而是为国捐躯的英灵。
海风依旧,却吹不散那弥漫在每一艘船上的沉重与哀伤。
归途顺遂,但船上鲜有交谈,只有海浪拍打船舷的单调声响。
当熟悉的大昌海岸线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,太仓军港并没有响起迎接凯旋英雄的号角与锣鼓。
消息早已先于舰队传回。
港口上,聚集了不少人,大多是军港的留守人员、附近百姓,还有一些闻讯赶来的、牺牲将士的家属。
战舰缓缓靠岸,当第一具覆盖着白布的遗体被抬下跳板时,港口上瞬间爆发出无法抑制的悲声。
“儿啊!我的儿啊——!”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挣脱旁人的搀扶,扑向担架,颤抖的手抚摸着那毫无生气的轮廓,哭得撕心裂肺。
“夫君!你说好要回来的……你说好的啊!”一个年轻的妇人抱着懵懂的幼子,瘫坐在地,泪如雨下。
“兄弟!咱们说好一起喝酒的……”粗犷的汉子此刻也红了眼眶,捶打着胸膛。
哭声、呼唤声、哀嚎声连成一片,与海鸥的鸣叫、海浪的呜咽交织在一起。
那些没有家人来迎的牺牲者,则由他们的战友默默抬下,整齐地排列在码头上,仿佛一支沉默的、最后的仪仗队。
江云走下战舰,看着这悲戚的一幕,心如刀绞。
他缓步穿过哭泣的人群,来到那排排列整齐的遗体前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他下令,在太仓军港旁,一座面向大海、绿草如茵的山坡上,开辟出一片专门的陵园。
所有在倭岛之战中牺牲的将士,无论有无家人,都将安葬于此,永享香火。
数日之后,一个简朴而庄严的安葬仪式举行。
没有奢华的陪葬,没有冗繁的礼节。
一口口朴素的棺木被小心地放入早已挖好的墓穴中。
每一口棺木前,都立着一块小小的木牌,上面刻着死者的姓名,籍贯。
在陵园的最高处,一座巨大的、由坚硬花岗岩砌成的纪念碑拔地而起。
碑身呈刀剑形状,直指苍穹,象征着军人不屈的意志。碑的正面,由上至下,用遒劲的字体镌刻着一行大字:
“大昌水师征倭阵亡将士永垂不朽”
碑的背面,则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所有牺牲者的名字。
从军官到普通士兵,一个不落。
江云坚持要刻上所有人的名字,他要让后人知道,这座丰碑之下,埋葬的不是冰冷的数字。
而是一个个有名有姓、曾经鲜活的生命,是为守护家国海疆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英雄。
下葬的那一刻,江云站在纪念碑前,身后是肃立的所有水师将士、军港官员以及部分百姓。
他深吸一口气,用尽全身力气,高声喊道:“鸣炮——!送弟兄们——!”
设置在港口炮台上的数十门火炮,褪去了杀伐之气,依次发出沉闷而庄严的轰鸣!
“轰——!”
“轰——!”
“轰——!”
炮声隆隆,回荡在海天之间,如同巨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,既是对逝者的最高致意,也是对生者的无声激励。
硝烟随风缓缓飘散。
在所有人的注视下,江云缓缓抬起右臂,五指并拢,指尖微接太阳穴,做出了一个前世的军礼。
他的身姿挺拔如松,眼神坚定而沉痛,凝望着那座新立的丰碑,以及碑下长眠的数百英魂。
海风拂过山坡,吹动他额前的发丝,也吹动着陵园内新栽的松柏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
仿佛是在回应着那穿越时空的敬礼,诉说着一段永不磨灭的血色传奇。
而大昌的水师,正是在这血与火的洗礼与牺牲中,一步步走向真正的强大。